读书与行路 - 王朔
节选自: 不是我一个跳蚤在跳 ——《王朔自选集》自序 (1997.12.22)
我本来是把知识和知识分子区别对待的。我幻想自己可以免俗,在增长知识的同时保持住纯朴天姓。事实证明我错了,我在多年写作中已经变成一个知识分子。这变化使我非常不舒服又无可奈何。对我而言,知识化的过程就是一个被概念化的过程,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个机器的过程。
从八四年初到九一年底,整整八年我处于职业写作状态中,日以继夜,除了写字就是看书。离人群远了,离社会远了,偶尔上街也如隔着玻璃鱼缸看新鲜。一切发现、感悟皆非生活经验而是来自书本。那些貌似形象、生动的文字概念又因其言之凿凿、确有深意于是被轻易地接受了,当作生活本质牢固树立在头脑中。思路似乎也因读书开阔了、拓展了、清晰了。沿着书本构成的认识捷径快速前进给人一种提高了的快意。世俗的乐趣和欲望被理智打入不齿于人类的范畴。久而久之,对生活本身失去了热情,甚至产生轻视的情绪,习惯于只去想、考虑一些更深的问题,殊不知通往这些问题的阶梯都是由概念堆砌的,一旦步入其上,就再也难以抽身。
概念这东西有它很鲜明的特性,那就是只对概念有反应,而对生活、那些无法概念的东西则无动于衷或无法应付。概念的另一个特性就是它组成了很多伟大的字眼儿,经常使用这些字眼儿会对人产生强烈暗示,以为自己进入常人无法企及的境界,离真理更近了,进而有了阐释言说真理的强烈欲望。搞的不好甚至会误会自己是上帝的代言人。这就没法再写正经常规小说了,每写下一句对话、一个动作,都会有概念急急忙忙跑出来把抽象的含义强加之上。这当然可以使一个句子含义多样乃至丰富,可无法完成哪怕一个自然段,硬写下去也是言在此而意在彼,千字之后便不知所云了。到了后来,干脆对常规小说产生蔑视,以为全世界只有一部《圣经》配称为文学。把自己的一些屁话视为微言大义的启示。
概念的第三个特性是每一个概念都可以多解,你说的越肯定引起的争议越大。概念化的人都像白痴一样听不懂人话,越简单越听不懂。和另一个概念化的人争论起来会像打扑克一样,用同一些牌一局一局打起来没完,你会发现大家拥护的是同一个概念,反对的也是同样的东西。何以互相隔膜到如此程度,不得不使人怀疑争论的原委意在攻击人身。这也就是概念的第四个特性:从概念出发划出的曲线是一路向下的,最终到达下流。
有聪明人讲中国文学没有大家是因为中国作家都太聪明了。还有笨蛋说是缺乏激情。我的悲剧是在知识面前失去了自我。我没能抵御住在知识宫殿扮演一个角色的诱惑,结果和别人一样净身当了个太监。被概念彻底驯服的人是写不出好小说的。我指的好小说是那些能最大限度再现生活表相的。那些被知识分子自己无耻吹捧的其实仅仅是从概念到概念的小说,我们自己知道那有多简单多容易。我毁了。我的语言完蛋了。看这篇自序的文字就会一目了然,我现在的语言是多么拗口蹩脚、杂乱晦涩。我不知道怎么摆脱概念的控制,这趋势可不可以逆转。我为自己从思路到文风的知识分子化感到恶心。我曾经想靠讲几句粗话和挺身叫骂阻止自己的堕落,可笑的是我在大骂知识分子时,发现自己只有站在知识分子立场上才骂的出口、骂的带劲儿。这真没意思。